陈培永:谈谈社会主义学说的反动、空想与科学
谈谈社会主义学说的反动、空想与科学
陈培永
摘 要:不要以为批判资本主义的,批判资本的,就是进步的社会主义,它有可能本身是反动的、错误的、落后的。空想社会主义并不是一去不返了,进行社会主义实践,过于强调社会主义的理想,急切地实现社会主义的目标,会重蹈空想社会主义的覆辙。科学社会主义之所以是科学的,是因为它把社会主义放在人类社会发展的普遍进程中去看待,不脱离客观历史发展阶段来高谈社会主义的理想。社会主义从空想变成科学,并不意味着社会主义建设不会走弯路,走错路,每一步都会走得很正确,必须正确面对世界社会主义实践的挫折。
关键词:社会主义学说;《共产党宣言》;科学社会主义
在当今中国,社会主义早已被认定为值得追求的美好社会的代名词,社会主义学说也早就被认为是值得充分信任的科学的理论。我们将批判的矛头对准的是反社会主义的观念和声音,而很少去怀疑关于社会主义的学说、观念本身也可能是有问题的。读马克思、恩格斯的《共产党宣言》,我们会发现,社会主义学说有反动与进步、空想和科学之分,今天人们形成的某种关于社会主义的观念有可能本身就是反动的、空想的而不是进步的、科学的。今天我们依然有必要深度思考:如何避免社会主义观念本身是反动的,防止社会主义学说沦为反动和空想?社会主义学说如何才能实现科学化?
一、社会主义也有反动之说?
翻开马克思、恩格斯的《共产党宣言》,“社会主义”作为关键词出现,不是用来指值得追求的美好社会,而正是指当时出现的各种学说。这个文本正文总共四部分,马克思、恩格斯还专门拿出一部分来评判各种各样的社会主义文献,肯定是因为他们认识到,这些文献的传播不一定会让人们认同社会主义,推进社会进步,反倒还可能会让社会主义污名化,阻碍社会历史的进程。他们将当时的各种社会主义学说分为三个类型:反动的社会主义、保守的或资产阶级的社会主义、批判的空想的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反动的社会主义又包括三种:封建的社会主义或僧侣的社会主义、小资产阶级的社会主义、德国的“真正的社会主义”。
反动的社会主义是社会主义的,是因为这些学说都抨击资产阶级制度,一定程度上都揭示了资产阶级社会的某些问题。比如,封建的社会主义“有时也能用辛辣、俏皮而尖刻的评论刺中资产阶级的心”,小资产阶级的社会主义非常透析地分析了现代生产关系中的各种矛盾,确凿地证明了机器和分工的破坏作用、资本和地产的积聚、生产过剩、无产阶级的贫困、财富分配不均等问题。
反动的社会主义为什么是反动的?是因为它们看不到资产阶级社会本身的进步性,不代表人类社会未来发展的趋向,只是看似站在工人阶级的利益和立场上控诉资产阶级而已。小资产阶级的社会主义从小资产阶级的立场出发,企图恢复旧的所有制关系和旧的社会秩序,回到工场手工业中的行会制度、农业中的宗法经济。封建的社会主义者代表的是封建贵族的利益,代表的是没落的势力的最后回响,他们之所以批判资产阶级社会,是因为封建贵族的统治被资产阶级推翻了,无力再组织政治斗争而只能进行文字斗争。
封建的社会主义与僧侣的社会主义往往是携手同行的,正如僧侣总是同封建主携手同行一样,僧侣的社会主义把基督教的禁欲主义、反对私有财产、提倡行善等也涂上社会主义的色彩。马克思、恩格斯用一段很有意思的话对其进行了概括:“为了拉拢人民,贵族们把无产阶级的乞食袋当做旗帜来挥舞。但是,每当人民跟着他们走的时候,都发现他们的臀部带有旧的封建纹章,于是就哈哈大笑,一哄而散。”[1]
马克思、恩格斯还特别讲到了德国的或“真正的”社会主义。这种学说虽然引入了法国的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文献,但实际上起到了相反的作用。当时法国与德国的时代背景不同,法国已经确立了资产阶级统治,德国的资产阶级才刚刚开始进行反封建专制制度,还处在革命的、积极的阶段。法国社会主义批判的资产阶级制度在很大层面上正是德国所需要争取的,也就是说,在法国批判资产阶级统治是进步的,但“真正的社会主义”在德国批判处在革命阶段的资产阶级,诅咒自由主义、代议制国家、资产阶级的竞争、新闻出版自由、法、自由和平等,实际上就成为了维护封建专制制度的工具,成为封建专制政府的帮凶。因此它虽强调代表真理的要求,鼓吹真正的社会,代表人的本质的利益,号称“真正的社会主义”“德国的社会主义科学”“社会主义的哲学论证”,但实际上已经沦为了脱离时代背景而为旧制度、旧秩序论证的反动的哲学。
还有资产阶级的社会主义,它并不追求社会的变革,不要求改变资本和雇佣劳动的关系,而只是要求改善工人的物质生活条件,实际上是为了更好地维护现存的资产阶级的统治秩序。它虽然不是“反动的”,但也并不是进步的、革命的,它认为现在的世界是最美好的世界,只需要在此基础上改进,消除社会的弊病就行了,因此必然是维系不公平、不合理的现实社会的工具。
我们应该把握马克思、恩格斯对这些社会主义文献批判的当代价值,避免在名义上追求社会主义而实际上走上反动的社会主义道路上去。讲社会主义,有可能充斥着反动、错误、落后,要学会辨别,关于社会主义的一些错误观念只会毁了社会主义这个好词。
不要以为批判资本主义的,批判资产阶级的,批判资本的,就是科学社会主义,就是进步的。社会主义是人类社会发展的必然阶段,但它不可能是对之前社会形态,即资本主义社会的全盘否定,而是有所扬,有所弃。社会主义是在资本主义创造的物质基础、政治解放的前提下实现的,是在解决其没能解决和它又带来的问题的基础上向前走的,不能在批判资本主义的时候开历史的倒车,把资产阶级革命以前的传统社会理想化,主张回到以前的社会。
在今天,一些人看到资本运作、市场经济带来的弊端,就开始大批特批中国的资本力量,就开始讲改革开放以前的历史阶段有多好,甚至开始讲传统社会是多么美好的道德社会,认为改革的方向错了,真正走社会主义的路,就应该回到改革开放前,那个时候才是真正的社会主义。这并不是正确的态度,也是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坚决反对的。
我们应该向前看,而不是向后看,不能看到问题和代价就认为走错了路,正确的态度应该是承认资本运作、市场经济所取得的进步,在此基础上正视问题,解决问题,以推进社会的进步。我们不能只看到、只宣扬社会主义与资本主义的对立,却看不到两者统一的一面。搞社会主义,要借鉴资本主义的东西,取其精华,去其糟粕。人类的文明,有时是共通的,人为地进行非此即彼的割裂,并不利于社会的进步。
二、重估空想社会主义的“空想性”
世界社会主义发展史上的一个飞跃,是从空想社会主义到科学社会主义。但我们今天在讲科学社会主义时,很多人并没有正确地对待空想社会主义,一种倾向是有意无意地将其完全斥之为空想、幻想、瞎想而抛弃一边,另一种倾向则是虽然谈的是科学社会主义实际上还是空想社会主义的那套观念。正确看待空想社会主义,对于我们形成科学的社会主义观念,无论从正面还是反面来讲,都是有意义的。
在各种各样的社会主义学说中,马克思、恩格斯对空想社会主义的评价是最高的。在他们看来,空想社会主义对资产阶级社会的批判,关于未来社会的积极的主张,例如消灭城乡对立,消灭私人营利,消灭雇佣劳动,提倡社会和谐,把国家变成纯粹的生产管理机构,等等,这些主张指向消灭阶级对立,提供了启发工人觉悟的极为宝贵的材料。
实际上,空想社会主义正是科学社会主义的直接思想源泉。它不是痴人说梦,不是胡思乱想的空谈,它的主张、它的目标,它所表达的人类社会的理想都是值得追求的,科学社会主义并没有放弃这种理想,没有否定空想社会主义的价值理念。空想中是有理想的成分的、是有美好的理想的。科学社会主义继承了这种理想,以为科学社会主义就不要谈理想、讲道德是有问题的。
科学社会主义批评的是空想社会主义没有立足于客观历史进程,找到实现美好理想的途径。空想社会主义之所以是空想,首先就在于它并不是把社会主义看作为人类社会发展的客观阶段,而是将其看作为有待被发现的真理,好像一旦发现它,描绘它,就能马上改变整个世界;好像不需要考虑客观的社会现实,不需要苦思规律,只需要找到绝对的真理,找到真正的理性,找到永恒的正义,就能实现社会美好。
空想社会主义的空想性还体现在,它拒绝一切政治行动特别是革命行动,而是想用小型的试验、示范的力量为新的社会开辟道路。它看不到无产阶级的力量,而寄希望于资产阶级,呼吁资产阶级发善心和慷慨解囊。不尊重客观历史进程,找不到实现理想的主体力量,空想社会主义就注定是空想,它的美好的追求就注定不可能实现。
空想社会主义并不是一去不返了,当我们在进行社会主义实践时,实际上有可能又重蹈空想社会主义的覆辙。过于强调社会主义的理想,急切地实现社会主义的目标,有可能陷入到对社会主义的空想之中。对社会主义社会有美好想象,没有问题,有问题的是,不顾现实空谈理想,不顾社会发展客观规律,拔苗助长地搞社会建设。
新中国成立后的社会主义实践,“大跃进”运动横空出世,高指标、瞎指挥、浮夸风和共产风盛行,跑步进入共产主义的口号响亮无比,这与不顾现实,过度地诠释理想不无关系。直至今天,也有把社会主义空想化的倾向,只不过以另一种形式存在。它表现为,把社会主义想象得无比美好,认为既然我们自称是社会主义国家,就应该什么都好,就应该马上显示出优越性。这种空想化倾向,造成了一些人的苦恼,因为他们看到的现实,与自己对社会主义的想象差距甚远,转型中的中国,矛盾凸显,问题多多。他们搞不懂:为什么?为什么社会主义国家,会有那么多问题?
对这个问题的追问使他们从对社会主义的空想,转向对社会主义的失望,甚至痛恨。一个错误的逻辑也就出现了,认为是对社会主义的追求,导致了今天不如意的社会现实,社会主义欺骗了自己的感情。其实,欺骗你的感情的,不是社会主义,而是你的那种纯粹的美好想象。超越历史阶段去设想社会主义,只能是空想。社会主义社会,是我们追求的理想,但理想不是海市蜃楼,不能凭空升起。离开现实去空想社会主义,不考虑中国社会的客观进程,人为地设想社会主义应该是什么样的,是对社会主义产生困惑的根源。
三、科学社会主义的“科学”如何理解?
社会主义作为一种学说,要想真正改变世界,就不应追求“八仙过海、各显神通”,而应努力实现理论的科学化,成为科学社会主义。尽管马克思、恩格斯并没有从正面描述他们科学的社会主义观,但《宣言》对于我们树立科学的社会主义观念不可谓不重要,我们应该根据他们的社会主义学说批判领会“科学”的真正内涵。
科学社会主义之所以是科学的,是因为它把社会主义放在人类社会发展的普遍进程中去看待,不脱离客观历史发展阶段来高谈社会主义的理想。它不是只会批判原有的社会形态,不是只凭空构想未来的理想社会,而是深刻把握人类社会的进程,依循历史发展的规律,塑造积极的革命主体来推进人类社会的进步。
我们观察人类社会的历史,必然会有两个维度,一个是美好的主观愿望,一个是客观的历史进程。只有美好主观愿望,不去尊重客观历史进程,就无法实现社会主义的理想。要推进社会的进步,必须尽可能地让美好主观愿望顺应客观的历史进程。少一些主观宣称的美好,多一些立足现实问题的分析,也才能使社会主义理想深入人心、最终改变现实。这应该是科学社会主义中的“科学”的题中之意。
科学社会主义讲科学,也不能忽视理想,好像一谈理想就是空想。我们要认识到,社会主义不仅立足现实,还高于现实,它是社会发展必经的历史阶段,也是人们矢志追求的理想信念。社会主义总与美好生活相关,反映的是人们对美好社会的憧憬,对美好生活的向往。
在当代中国,有一种悲观的气氛,一些人看到诸多的矛盾和问题,就不再敢去想象,或者不再相信未来的美好。对社会主义的理想,对共产主义的信仰,正受到挑战。一些人认为,社会主义只是美好的理论想象,消灭剥削、消除两极分化、达到共同富裕的目标,不可能成为现实。一些人反对谈主义,主张讲问题。问题与主义之争,其实又悄然归来。而在这个争论的背后,反映出来的却是,对能否实现社会主义的怀疑。在他们看来,不管何种主义,只要解决自己的问题,满足自己的利益,那就是好主义。
追求社会主义,不能没有理想,不能没有梦想。我们不能没有社会主义的理想情怀,不能不去思考社会主义的美好愿景。只顾低头立足现实,而不仰头思考社会的长远理想,没有一种理想社会、美好社会的理想追求,就会使社会在现实中沉沦。让社会主义的理想,重新扎根在人们的心中,成为激励人们行动的精神力量,可能正是当代社会主义实践要解决的难题。
讲科学社会主义时,还需要避免的趋势,就是对社会主义的道德维度有一定程度的忽视,最明显的表现是有人反对从道德层面论证社会主义的优越性,强调应把其理解为必然会形成的社会形态,具有客观历史意义上的必然性。要么是客观历史意义的必然性,要么是主观道德层面的必要性;要么是历史唯物主义的规律性认识,要么是抽象的道德伦理诉求,马克思、恩格斯选择了前者来论证社会主义的必然性。如此理解,明显是对历史唯物主义、科学社会主义的误解、误用。按照这种逻辑,根本无需谈什么社会主义道德伦理的正当性,只要埋头苦干实现生产力的发展,就能够必然通往社会主义。
社会主义社会绝不仅仅是根据经济发展必然的趋势必然代替资本主义,而且也是根据伦理道德的吁求必然取代资本主义,它相对于资本主义不仅仅具有经济上的优越性,还具有道德上的优越性。只不过,他们在当时社会条件下下,认为伦理道德的批判、社会主义道德性的呼吁,不可能摆脱人的奴役压迫,真正实现人类的解放,因此必须在探求到资本主义发展客观规律的基础上,找到通往未来理想社会的革命道路。
现在社会主义成为现实,就应该在遵守市场经济客观规律的基础上,显示出社会主义的道德优越性。我们坚持科学社会主义,但不能对“科学性”狭隘解读,似乎从道德上证明优越于资本主义就有“空想性”,有了道德因素的考量,就使科学社会主义走向了空想,就不再科学。这种将“科学”与“道德”对立起来的机械化思维方式一点都不可取。科学社会主义必须呈现出它道德上的正当性,看不到或不去解决资本主义社会的贫富悬殊、道德沦丧、极端奢侈等丑陋社会现实,社会主义光“科学”有什么用?
正确理解科学社会主义的科学性,还要放弃的想法是,社会主义从空想变成科学,就意味着有了可以完全照搬的理论,有了一套现成可用的模式,有了一幅清晰无比的路线图,有了一个逐步推进的时间表。道理很简单,这样的科学理论,是不可能存在的。但我们往往有种幻想,总觉得它是存在的,只要我们深入探究,就像找宝藏一样,经历艰难险阻之后,一定会找到。科学社会主义理论家不可能,也没有对后来的社会主义实践,指明具体的道路,他们不会留下如此神奇的“宝藏”。
社会主义从空想变成科学,也并不意味着社会主义建设不会走弯路,走错路,每一步都会走得很正确。有些人会想,既然是科学理论,按照它的指示走,肯定不会错。如果走错了,那只能说明理论本身是不科学的。科学社会主义,实现的只是理论的科学化,不代表现实道路每一步都是科学的。那种要求科学社会主义理论,对接下来的每一步,都做出明确指示的想法,无疑是天方夜谭。在科学社会主义的指导下,正确面对世界社会主义的挫折,是必要的。
[1] 《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55页。
(作者系北京大学44118太阳成城集团(中国)有限公司研究员、博士生导师)
此文载《中共南京市委党校学报》2018年第5期,发表时有改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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