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北京大学马克思主义理论研究突出贡献奖获得者系列专题——与经典为伴,让学术直击现实:陈培永老师访谈

 
 
 

陈培永,哲学博士、博士后,北京大学44118太阳成城集团(中国)有限公司研究员、副教授、博士生导师。马克思主义理论研究和建设工程首席专家。主持国家社科基金项目1项、省部级课题3项,共同主持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1项。在《哲学研究》《马克思主义研究》《哲学动态》《马克思主义与现实》《人民日报》等省级以上报刊发表学术论文100余篇。出版专著有《什么是人民、阶级及其他——以马克思的名义》《当代中国马克思主义为什么是对的》《中国改革大逻辑》《党性是什么》《<共产党宣言>的新时代阐释——重解核心关键词》《福柯的生命政治学图绘》《大众的语法——国外自治主义马克思主义的政治主体建构学》7本,以及《资本的秘密》《读懂社会的方法》《社会主义的哲思》《共产主义的原貌》《哲学的宣言》《思维的法则》《认识的智慧》《女性的星空》《解放的图景》《改革的逻辑》等“经典悦读系列丛书”10本。电视理论节目《社会主义有点潮》(6集,湖南卫视、中国教育电视台)、《马克思与新时代》(4集,广西卫视、中国教育电视台)主讲嘉宾、主要撰稿人。

 
 

Q1

李茹佳(北京大学44118太阳成城集团(中国)有限公司2016级马克思主义中国化专业博士生):今天非常荣幸,能对陈老师进行一次专访,也非常感谢陈老师在百忙之中拨冗莅临。其实,我也是带着许多同学的问题来的,大家都希望能借此机会,挖掘陈老师治学的宝藏。

第一个问题,请问陈老师,您在读研究生时,主要研究西方政治哲学、后现代主义政治哲学,为什么后来转向了马克思主义理论研究?您怎么总结自己的学术历程?

陈培永:我有时候开玩笑地说,这是阴差阳错。我大学的时候,第一志愿填的是中文系,调剂到政法系,学的是思想政治教育专业,当时也不知道这个专业能干什么。研究生读政治学,老师第一次见我们时,告诉我们“要与经典为伴”,这句话深深影响了我。第一本对我影响最大的经典是马基亚维利的《君主论》,看完之后写了我人生的第一篇文章,叫《政治权力、政治权术与政治道德——重读马基雅维利的<君主论>》。当时觉得非常有意思,因为我从来没有深入思考过这样的问题。通过读经典,给我带来很大的启发。之后我在课堂上受到启发,写了《政治哲学意义上的个人主义》,竟然被人大复印资料《伦理学》转载了,这给了我很大的信心。硕士毕业论文我写了《现代性桎梏的消解——后现代主义政治哲学研究》,涉及福柯、鲍德里亚、德里达、德勒兹等等后现代哲学家,还获得了江苏省优秀硕士论文。

博士期间,我学的是马克思主义哲学,主要研究国外马克思主义。我开始看一些西方马克思主义的书,发现很多西方马克思主义的大师级人物,都是从马克思那里找到了灵感和理论的依据。马克思的重要性越来越凸显出来了。比如福柯,我现在一直在讲福柯的微观权力理论,从一定意义上来讲,和马克思的资本批判有很紧密的关系。我觉得,福柯是对马克思的另外一种致敬。从西方政治学到西方马克思主义,是很通的一条路,没有任何的断裂感。这就逼着我在博士毕业之后,工作的时候,进入到马克思主义经典著作研究中。

对马克思主义经典文本的研究,始于那套“经典悦读”系列丛书,算是我的成名作。这套书对我个人来讲,使我坚定了搞马克思主义专业的信念。因为我发现了马克思非常多的宝藏,我觉得他能够让我整体性地看这个社会,看得更加清晰和透彻。所以,如果真正读懂马克思主义,我们会对现代社会的很多问题和现象有独到的分析和见解。第二个方面,通过这套书,我找到了一个阅读马克思、研究马克思主义的独特方式。这套书不是导读,是在马克思、恩格斯、毛泽东、邓小平经典著作基础上,进行逻辑的重构。每一本书都试图回应一个现代的问题。比如《女性的星空》,就讲男女两性的关系的问题,而《读懂社会的方法》是讲马克思怎么去分析社会,等等。每一本书虽然都立足于经典文本,但主要是回答现在的问题。这让我觉得找到了方法和窍门,从必然性中找到了自由的感觉。后来,我更多的不是聚焦文本,而且回应一些现实的问题,包括到底什么是党性,到底什么是当代中国马克思主义,到底什么是人民、阶级,等等,都是回应现实的困惑。这基本上是我研究的一个整体的思路和框架,就是这么一步一步地走到现在的。

Q2

李茹佳:谢谢陈老师。您作为一名青年学者,著作量却非常惊人,请问您做学问的秘诀是什么?为什么能够笔耕不辍?对于写作有什么诀窍?

陈培永:我好多次被问过这个问题,有一次一位老师问我,除了勤奋,还有其他什么东西?我当时告诉他,除了勤奋,就没有其他什么东西了。无论大家同意不同意我的观点,如何看待我出这么多书,我都想利用这个机会告诉大家,这都是我勤奋的结晶。

当然,光有勤奋是不行的,还是有方法和技巧。我的一个很大的方法和技巧,就是我会在同一个时间段,同时想几个问题,而绝不只想一个问题。大家可能觉得我写的题材是不一样的,题材是很大,但都是相通的。比如说《当代中国马克思主义为什么是对的?》和《中国改革大逻辑》,实际上都是回应改革开放40年进程中的问题,基本上是在同时写的。《当代》一书是回应理论的进展,《改革》一书是回应这40年在实践方面的问题。你在研究一个领域的时候,不能只写一篇论文,应该几篇论文同时写。对同一个题材同时搞几个研究,既能够相互的促进理解,又能够让你的产量上去。

要学会一种思维方法,就是经常去问:某某概念到底是什么意思?比如大家经常讲党性,你就应该问,到底什么是党性?大家经常讲人民、阶级、无产阶级,你就要追根究底。我经常讲我们要“出淤泥而不染”,淤泥就是指这个社会上大家各种各样围绕着这个话题产生的声音,而我们要对这个话题进行一个深刻的哲学的回答。我把它称为“出淤泥而不染”。研究者的任务就是把熟知的问题变成真知。所以,写一篇好的文章,要给自己提出来几个问题,这篇文章就是回答这几个问题。头脑里面一定要先有一个困惑,或者问题,然后把它列出来,慢慢去回应它,填充它,作品就会不断地呈现。

我也是经过一个磨练的过程的。我搞西方政治哲学,直到西方马克主义时,也追求句子要长长的,觉得像学问。后来我越来越感觉到,虽然很像学问,但是没有几个人看。写一篇文章,最重要的还是要找到读者,特别是像我的很多书都是要去影响大众的,就更加要聚焦问题,注意问题导向。大家愿意去读我的一些书和文章,就是因为有很强大的现实维度。写一篇好的文章,我觉得永远都是问题导向,要回应现在的问题,现在社会上人们的困惑。

另外,一篇好的学术论文一定要打破教科书式的写作方法与思维方法。很多对经典的解读成了一种固定结构,先讲时代背景,接着主要内容,接着当代价值。这是一个教科书式的写作风格。它放在教科书里面是可以的,但作为一篇学术论文,就完全不对了。因为经典已经被大家导读了好多遍了,你的创新性在什么地方?要根据你自己的逻辑进行重构。比如说我为什么要根据恩格斯《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这本著作,写《女性的星空》?就是回应四个大家很关心的问题,第一,女性到底今天处于不处于从属地位?第二,女性为什么会处于这种地位?第三,女性应该争取什么样的前景?第四,女性应该采取什么样的行动?这就是我对这本经典的逻辑重构。这是读经典写文章的正确思路。

Q3

李茹佳:谢谢陈老师,关于做学问的秘诀,还有一个重要方面,就是读书的问题。对于刚刚从事马克思主义研究的硕士、博士研究生,面对浩如烟海的学术著作,请问陈老师,我们该读什么样的书?怎么读书?尤其是应该如何解读经典?

陈培永:这是一个很重要的问题。读书无外乎是读什么书和怎么读书两个话题。读什么书?肯定是读经典著作。要避免一些原理性的发展史之类的书,这些可以在课堂上获得,你自己选择读的书必须得是经典著作。但并不是所有的都值得去读,经典著作太多了。所以,我向大家提倡功利性地去选择书。你要从事这方面的研究,你才去读这方面的书。不要习惯性地什么书都读一读,这样你每一本书都记不住,每一本书都没有得到灵感和启发。要有自己读书的主线,不管老师再给你推荐书单,你都不能够动摇你读的那本书。

还有,我非常反对读书的时候,追求把书的来龙去脉、框架结构完全读懂。真正按照这种方式去读一本经典,你可能花费两三年的时间,最后还是没有吃透。我经常提的方法是,你只要读到一段话,对你的灵感特别有启发,就用你的话把这一段话写出来。300字你要改成1000字,然后写成2000字。不是为了读这本书而读这本书,而是为了从这本书里的某些段落,提炼出你的想法和观点。这个就是思维的反转。这样你会发现所读的书和读懂的书很多。我读的书并不多,但是我能够很快消化吸收,因为我是根据现在正在研究的选题去选择。比如我在写《中国改革大逻辑》时,我选择关于改革方面我认为重要的著作,最后把书消化了,自己的东西也写出来了。

第二,读书,尤其是读我们哲学社会科学类的书,一定要记住一点,不是为了读懂这本书,而是为了读懂我们的时代、社会和人生。这也是我多年思考的一个问题。要实现一个转变,就是万物为我所用。这个思考其实来自于我对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批判序言》的研读。一开始,马克思很明确地讲,我所研究的对象是当时的资产阶级经济制度、生产关系。我们读马克思这本书,首先也要明确我们的对象是什么。第一不是马克思的作品,第二也不是马克思所立足的对象,不是当时的资产阶级生产关系。我们面对的对象,还是我们今天这个社会,要挖掘的问题是从马克思的著作里面来分析今天我们的社会。这才是对马克思真正的学习和尊重。

我相信经典都是穿透时代的,能给我们提供一些方法论的启迪。为什么我们很多时候读不懂海德格尔、黑格尔,因为我们永远在他们的时代背景和思维框架里,追求去解释他们的逻辑是什么样的,成了一种学问。但恰恰忘了,我们要借助他们来去思考我们今天的问题。

Q4

李茹佳:陈老师,那您认为目前马克思主义研究应该更注重哪些问题?

陈培永:我认为现在最主要的第一个工作,是立足时代去重解马克思。20世纪90年代,学术界提出“回到马克思”,具有非常重大的时代意义。因为我们原来受教科书式的马克主义影响太深,竟然发现我们对马克思本身的思想还很无知,所以回到马克思是非常重要的。过了20多年,今天仅仅谈回到马克思是不够的,需要一个对马克思的重解。很多概念都需要根据这个时代,再进行一个重新的赋予、界定,才能让它更加适应这个时代。我觉得这个问题是不能够回避的。包括对革命、资本、阶级、无产阶级、资产阶级的理解,等等,都需要一个重解的过程。在这个领域,青年的老师和学生们应该发挥更大的作用,才能让马克思主义真正对接这个时代。第二个我觉得应该做的工作,就是真正去回应今天中国乃至世界的重大基础性理论问题和重大现实问题。比如说改革走向的问题、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特”在哪里,等等,我们需要一个马克思主义立场观点和方法来进行分析,我们也需要在这个基础上真正地去做理论的建构工作,去打造中国的自由论、正义论、民主论等。很多其他学科的专家学者,他们都对中国的走向发出了自己的声音,我觉得马克思主义学者需要突破学术圈真正走向社会,也要突破意识形态真正地打造思想。

Q5

李茹佳:走向社会的马克思主义需要做到什么?

陈培永:我现在有一个很重要的方法,就是不要动不动就讲马克思怎么说,谁怎么说,而是直接去回应这个现实问题。所以我在书里删除了很多引用,我要让大家知道马克思主义的东西,并不代表一定要告诉你这是马克思说的,他可能更容易去接受。还有从话语表达风格上,要寻求一种突破,不能是冷冰冰的,很高大上的,必须得接地气。我追求我写的文章和我说的话、我讲的课,风格都是一致的。不能我平时讲话是一个样,写文章时一个样,讲课时又是一个样。许多年轻的同学,我觉得你本来是挺可爱的,结果你讲马克思主义理论就自己高大上起来。讲马克思主义一定要有清新的风格。所以我原来提出了马克思主义生活化。也包括我刚才讲的打破写作固有的逻辑结构,直接面对问题去写作,而不是仅仅追求时代背景和理论基础的理解,去回应这个社会的真实问题。

年轻的学者和同学要看到,马克思主义的话题域是最广泛的。只要你写得好,有价值,一定会有更多的人去看。你看其他任何一门哲学社会科学,它的话题都没有我们搞马克思主义的话题更有人气。我们不能白白的放弃这些人气。

Q6

李茹佳:谢谢老师,您本人在对现实发声这方面,一直在积极探索。我们看您参加了很多讲马克思主义的电视节目,您的公众号“非菩提者”有大批的订阅量,您自己也有很多的粉丝,可能有很多人对您抱着很大的期待。我想请问一下您现在是怎么看待自己的生活状态的?未来有没有什么新的学术规划和想法?

陈培永:我现在的生活就是比较累,每天都像一场战争。我做公众号、电视节目,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我想把我的职业变成一个事业。如果我仅仅从职业的角度来理解马克思主义,我可能已经不需要再去到社会上去做一些节目了。但是我觉得马克主义应该是一个事业,我应该让更多的人去感受到马克思主义理论本身的魅力和价值,我要让大家改变对马克思主义的刻板印象,所以我做了一些这方面的工作。

说实话,确实会有一些人不满。他们会觉得学者应该在学术界干自己的事。这就涉及我们对马克主义真正的理解。现在我基本上做到一点,不怕别人对我的一些观点、一些书的指责,甚至我也不怕有些人讲有数量没质量。至少我写的东西,包括我讲的东西,都是我的东西,都是我自己思考的结果。所以我也要打破有数量没质量的魔咒,我要写每一本书,都完成对自我的一个超越。因为我深深懂得一个道理,就是获取名声难,保全名声更难。这就给我自己无形中增加一份压力。

我到其他地方讲学,都会有一些人拿着书让我去签字,跟我合影,我觉得这根本不是我个人的魅力,而是真正的马克思主义理论本身的魅力。我们如果把马克主义搞活了,它一定能够解决很多人的困惑,焕发更大的魅力。我经常收到一些人时不时发来的消息,说看了我的哪本书,谈自己的感受和想法。每每这个时候,我才是最高兴的。但到我要写新的书的时候,我又重新陷入到生活的窘境,因为又要超越自己,又要去写出新的观点和想法。很难有一本书是一气呵成的,往往都是经历敲桌子打板凳,抓耳挠腮的过程才能写出来。做学问真得很不容易。我写的东西很少引用,现在基本上都用我的话来讲,这是一个很艰难的过程。所以我希望更多人能够去理解我现在做的事情

对于未来的规划,我肯定要更加地追求现实问题导向,更加地去回应现实问题。比如说我现在要在马克思主义法哲学的理论里,重新阐释法律与阶级、正义和革命的关系问题,法律的消亡怎么理解等等。现在需要法治建设,而马克思在他当时的历史阶段,确实不断表达出对法律的批判。所以怎样把这种批判性逻辑转化成一种建设性逻辑,是我所追求的。第二,我要对中国特色社会主义这个基本概念进行考证,来回应一些人对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问题的困惑。还有,我想研究到底怎么理解当代中国的新自由主义。马克思主义在中国现在最直接的对手应该是新自由主义,我们要看到它好在哪,坏在哪,做到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而不是一味地批判。我也是多年所形成的一个想法,就是做这件事情,你一定要知道你的对手是很厉害的,你本身才能更厉害。这只是个别的一些想法,不一定能够完成。

Q7

李茹佳:谢谢老师。在课上我们听到您谈关于人生、社会的理解,印象非常深刻。采访的最后,请您对还在坚守自己的理想,或者正在寻找理想的人,说几句话吧。

陈培永:首先有一句话就是,有理想,并不总是骗人的。很多人总觉得这个社会是一个没有理想的时代,或者说大家都没有理想,让自己有理想是骗人的。实际上,我觉得很多人在自己的岗位和领域,都抱有着一定的理想,抱有一种情怀。年轻人应该在自己的领域中,在自己的学术研究中,渐渐地让理想和情怀出现。我们会发现在电视上的歌手也会谈他自己的音乐理想和抱负,反倒是我们搞马克思主义的,搞哲学社会科学的很多人竟然没有机会去谈自己的理想和抱负。原来我常讲,信仰都是在理性无法解决自己困惑的时候出现。当我们的理性开始怀疑一切的时候,最后一定要有坚定的东西在支撑自己,生活才能变得更好。所以我也经常讲,当你不能确定“真”的时候,一定要选择善和美。我们不能够通过自己的理性不断地打破善和美的东西,怀疑一切,然后把自己前路看得很黑暗,这都是你自己的假想。当我们没办法对社会和自己的未来有一个客观的判断的时候,我们一定要选择善和美,这样才能够激励我们的人生更加的丰富,社会取得更大的进步。